【珍珠海岸·阿鲛】(贰)

                 贰
  李河南一直相信自己是整个大周最好的诗人。虽然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那
么想,可是大家在李河南骑着一头驴子走进琼州城门的时候,还是喜闻乐见奔走
相告了一阵,他好歹真是周朝最出名的诗人里边,其中的那个之一吧。琼州的各
种父母官们一时雅集不断,连着吃了一个月的酒肉。琼州地方除了著名掌握着实
权的海运部署,近来有一座叫做珠柜的官衙正开始声名鹊起,珠柜设立起来是专
为了在南海里操办朝廷的珍珠事务。
  那个什么,珠柜的珠子……李诗人的诗,这都是天底下至风至雅的事了吧,
这个……还是请李大师雁过留声,这个那个怎么也吟出一首来……
  笔墨早就备齐了,肯定逃不过去。李河南摆了个架子。他写: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写到这里他悄悄叹一口气,好歹算是出来一个珠字。虽然这事有点拧了,可
是管他呢,诗圣嘛……谁也不好说他有什么不是。接下去一气续完。啊……这个
……是在下恭录的杜甫大大的绝世奇做,是我向天下爱杜甫之人的致敬啦。至于
李河南那人……他是真的不写诗已经很多年……
  没事。虽然有传说李河南敬仰的一直是李白,正是因为如此,大诗人略作沉
吟,一挥而就的恭录杜甫才更有了增值空间。这东西是要裱好了在珠柜堂里挂出
来的。
  收下一盒海珠润笔这种小事略过不提。李诗人抬手略略的拂一下脑后发际,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谁都能想到的,已经到了那么南边,那么大海的地方,
他就是想到珠场里去看看。传说嘛,珠女嘛。珠柜的官也不太好意思。他说那个
……其实场里很苦的。
  诗人说我游西域逾十年,追随安西将军射过匈奴的。梅花香自苦寒来,不苦
哪有诗呢。
  话说到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咱们就给大师再备一个桴,去海上……浮
一浮吧,浮一浮吧。
  李河南那天乘船在海里走到傍晚,他才见到了水边捞珠的丽人们,她们刚从
更远的海上回来。珠女住的这个珍珠工房是一个高出浪涌两尺的珊瑚砂礁,上面
有一小片剑麻和五棵椰子树,有一个集雨用的蓄水池子,旁边有一圈竹篱笆的围
栏。其实他看到正从靠岸的船上爬下沙滩的珠女们没有穿着衣裳这一点,并不出
乎他的意料。要在水里一天做到晚肯定不会搞成裙裾飘飘那种样子,来看珠女的
谁心里不是都奔着一个叫裸泳的传说?问题就是他那一天见到的一大群姑娘,一
个一个全都是屈膝低头,她们是跪在散沙里,光靠着膝盖关节一步一颠的扭动过
来的。
  珠女的脖颈都用木板枷住,枷板向下长到腰间。她们的两只手,是从这块大
板子中间的两个洞眼伸到外边,两只挺出前边的小臂再在腕子上加一副铁铐。铁
铐用链往下牵在枷板的底边上。然后她们每个人两手环握住一把尖利的短刀。
  显见得这双手臂在枷板外边还是能活动,能往前捅,能往下砍,可是有木头
挡住了一定砍不到下边的身体。再就是往上够不着自己的脖子,向下拖拉的那条
链子就是专为了防住这一招。
  各人脚下都拴粗铁链条不用说了,各人的两个膝盖关节处也都套环,还一边
加挂一个黑铁球。所以她们一上岸就都跪着走路了,因为可以省掉把两个铁球搬
运到空中的额外负担。她们这个样子弓背跪伏,抗住一面木枷蹒跚扭捏,踽踽独
行起来,根本像是龟鳖之类正在爬上沙滩找地方下蛋。最奇诡怪异的,当然还是
她们在胸前枷板外边挺出来的那把刀子,再加上她们风吹日晒变成的黑硬皱瘦的
脸孔,整条身体上浑披的乱发,人能把她们看成一群海底阎王派上来的牛头马面。
  圈住几十个这样的女鬼还得派男人看着。男人都是分拨给珠柜的军队,到了
这里也要兼管采珠工务。军工班子的头领说,最麻烦的就是那把刀子。珠贝在海
底下跟礁石粘在一起,不用利器撬不出来。女人都是柜上买来的南海土著,性子
多野,她们在水里游起来我们这些陆地生人本来就已经管不住了,还得给她们一
人发一把刀子。
  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砍你一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砍一刀自己呢。
  领头的大喊一声,全体都有了,扔下刀子!他的趴跪在沙里的整队女兵一齐
松手,这才让刀子掉落下去,刀把全用皮绳拴在枷板朝外的,挂在那地方不会落
地。男兵们再过去一支一支的全都解开收起来。要下水的事情全都是这样麻烦,
不连在身体上,一不当心再加水冲就没了。以后珠奴们都是带着木枷整晚蹲在竹
栏里过夜。转天早晨她们爬过沙滩出海去的时候,还是非常的像一群形容萎靡的
爬行动物。一直等到真进了海里,李河南才知道事情变的非常不一样了。
  李河南和军管头领乘在一条大一点的帆船上,那是他们的采珠旗舰。在他们
后边拖出去一长串不大的舢板。每一条舢板里守着两个男人,管理两个珍珠奴隶。
真正下海前仍然要有一些准备。就像李河南以后见到的那样,珠女们下海干活都
是两两的编成一组。第一个人依旧披枷,握刀,在舢板现场拆解开第二人的颈手
夹板,把依旧戴铐的手上系的链子,连在前一个的脚镣上。给第二个女人的腰上
挂住竹篓。
  两个女人的腰肢这时候都已经拴好粗大的缆绳,缆绳另一头盘在船舱里备用。
男人低喝一声,下水!两个女人负担住脖子手腕上的份量,颤颤巍巍的探出船边,
扑通一下双双撞进海里去。
  七丈深的绿海底下有一大片白礁盘的海底。南洋中的海水清到能在七丈之深
的地方看到鱼群。珠女们身上系的铁器到现在就不再是累赘,十条舢板正在同时
放出珠女,她们真的像许多只蜘蛛那样悬丝而下。在风还是水里边飘飘荡荡。李
河南从舷边俯视,他看到粼粼水光中的礁石表面上女人跪伏的赤裸背影。她们的
身体现在并不是那么笨重和死板了,水里浮力大,其实她们反而只是凭借着脚镣
还有膝弯铁球的重量,才能让自己在激烈的动荡中保持住位置。几乎是立刻就发
生起来的一场激烈动荡让李河南获得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见到的采珠姑娘们不
是像那种飘飞的蝴蝶在采花,那些赤身女人禁锢在枷板之前的手臂像扑食的毒蛇
一样,带动小刀飞快地冲撞身体下嶙峋的岩石表面。她就像一个发动了机簧的玩
具那样,一开始发动就丝毫也不停止。
  军官说,这可是块好地方,底下趴着不少珍珠蚌壳呢。光这一块礁盘就有上
百亩地的大小,从海里升出来的,还没长高到海平面上。往外出去是大片深海,
那种地方就没人能摸到底了。可是再出去几里又有礁盘。咱们的活儿就是领着女
人,这么一块一块大礁石头的铲过去。
  蚌类们粘附在石头上,珍珠奴隶一发现就疯了一样的动作,一阵子连凿带砍。
她们都要死屛住气才能呆在那下面,不能拖延一点时间。有些沉积的渣滓像烟雾
一样飘散在周围,前一个女人结束操作,她腾跃起身体来,有些飘忽的穿越出去,
跟她的脚镣连在一起的第二个女人扑到刚才挖掘的地方,搬动起来一只被翻撬弄
松动了的大贝壳。
  一个人单做一件事情脑子动得少。军官说。我们用不着这些女人的脑子,我
们只要她们一直都使出蛮力气来。女人全扔进水里以后吧,小船上的兄弟要记住
数数,慢慢数到一百二十这样子往外拽人。拽出水来倒空篓里的珠蚌……当然活
人也得喘口气,吐吐水什么。憋气不好的那些,趴船板上呛到抽抽呢……半天半
天都缓不过来。
  还有就是下过了几回水去,要把前边拿刀子捅的女人,跟后边带篓子捡的那
个掉一个头尾,均匀一下,顶在前边捅的那个太花费力气。
  军官长年守在小岛上,专心操办朝廷珠务,难得出来一个客人。他絮絮叨叨
的讲解起来一时半会闭不上嘴巴。
  其实是……是个大活人都能练出来,时间长就好点。进来第二年的那些就要
给她们数到一百八……对,得要能憋住一口长气。所以进咱们场里做到一年两年
了,都要给背上打个一打个二的火印,让人一眼就知道该怎么数数字。打三打四
的……像是也有?真的少……能做第三年的那可真要算是个女汉子……
  再多两年人就完全没劲了,肚子里也存不住精气,趴在沙里喘出来都跟狗哭
一样……那就是一摊人一样的渣渣,人腔子里的心肺都咳嗽烂了吧……
  李河南那天晚上坐在小岛礁靠边的沙滩上,见到采珠子的女奴隶阿鲛的时候,
除了看到她胸脯底下的那个红印子,还看到姑娘肩膀后边烙出来的四个小数字:
一,二,三,四。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已经带着枷板拖上脚链和铁球,扒在礁岩底
下捅撬过四年的珍珠贝壳了。那天晚上阿鲛刚挨过打,整个身前身后都在密密的
渗透出小血点子来。阿鲛当然不知道跟一个大诗人能有什么话可说的,她只是因
为全身疼的,一阵一阵的哆嗦。
  阿鲛那时候已经知道,再过十天半月自己就要死。圈在这里边干活的珠女们
三天两头会有人被打死,因为她们全都被规定了每天挖蚌的数量,每天点算过以
后,得用鞭子补足挖不够的珠子。阿鲛从小就是在海水里长大的,寻常的定数真
不在她话下。一直到半年以前出来个大王,宠幸她一次,那以后的日子才越来越
是过不下去了。
  阿鲛到那时候活过的二十年里遇见过好几次祥瑞。祥瑞都是些非常难得的奇
怪事,阿鲛每一次遇见,好像也都是被调换了星数命理。阿鲛生出来是在一条叫
做珍珠海岸号的大船上,她被装在一个木桶里扔进了大海。第一天出生的小婴儿
闷进水里自己能憋气,可她当然不能游出去一个白天再在晚上游回来。问题是那
天珍珠海岸号在大海里航行了整一个白天,到了晚上船舷外边还跟着一群海豚。
它们在海里追着这条船一整天都没有拉下。它们团团的推着,顶着,用鳍脚搂抱
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船上有人说,这种事……再不去管真要折寿了。水手和驻军们用缆绳拴一个
人吊放下去,从海豚背上抱起来那个女的小东西。小东西也没怎么哭闹,她可能
已经吃过了一整天海豚妈妈的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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